一
这是九月初的一天,几个女学生在操坪里打网球。
“看,鼻子!”其中一个这样急促的叫,脸朝着她的同伴。同伴慌了,跳过一边,从荷包里掏出小手绢,使劲的往鼻子上去擦。
网那边正发过一个球来,恰恰打在那喊叫者的腿上。大家都瞅着她那弯着腰两手抱住右腿直哼的样儿发笑。
“笑什么,看呀,看红鼻子先生的鼻子!”
原来那边走廊上正走来一个矮胖胖的教员。新学生进校没多久,对于教员还认识不清。不过这一个教员,他那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的鼻子却很惹人注意,于是自自然然把他那特点代替了他的姓名。其实他不同别人的地方还够多:眼睛呢,是一个钝角三角形,紧紧的挤在那浮肿的眼皮里;走起路来,常常把一只大手放到头上不住的搔那稀稀的几根黄发;还有那咳嗽,永远的,痰是翻上翻下的在喉管里打滚,却总不见他吐出一口或两口来的。
这时他从第八教室出来,满脸绯红,汗珠拥挤的在肉缝中用力的榨出,右手在秃头上使劲的乱搔,皮鞋便在那石板上大声的响;这似乎是警告,又像是叹息:“唉,慢点呀!不是明天又该皮匠阿二咒我了。”
气冲冲的,他已大步的走进教务处了。
操场上的人都急速的移动,打网球的几个人也随着大众向第八教室走去。谁不想知道是不是又闹出了什么花样呢。
“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女生抢上前把门扭开。大家一哄的挤了进去。室内三个五个人一起的在轻声的咭咕着,抱怨着,咒骂着……靠帐幔边,在铺有绛红色天鹅绒的矮榻上,有一个还没穿好衣服的模特儿正在无声的揩眼泪;及至看见了这一群闯入者的一些想侦求某种事件的眼光,不觉又陡的倒下去伏在榻上,肌肉在一件像蝉翼般薄的大衫下不住的颤动。
“喂!什么事?”扭开门的女生问。但谁也没回答,都像被什么骇得噤住了的一样,只无声的做出那苦闷的表情。
挨墙的第三个画架边,站得有一个穿黑长衫的女郎,默默的愣着那对大眼,冷冷的注视着室内所有的人。等到当她慢慢的把那一排浓密的睫毛一盖下,就开始移动她那直立得像雕像的身躯,走过去捧起那模特儿的头来,紧紧的瞅着,于是那半裸体女子的眼泪更大颗大颗的在流。
“揩干!揩干!值不得这样伤心哟!”
她一件一件的去替那姑娘把衣穿好,正伸过手去预备撑起那身躯时,谁知那人又猛的扑到她怀里,一声一声的哭了起来。
好容易才又扶起那乱蓬蓬的头,虽说止了哭声,但还在抽抽咽咽的喊:
“这都是为了我啊……你,……我真难过……”
“嘿!这值什么!你放心,我是不在乎什么的!把眼泪揩干,让我来送你出去。”
当她们还走不到几步,从人群里便抢上一个长发的少年,一面打着招呼,一面向她述说他不得不请她慢点走的理由,因为他很伤心这事的发生,他很能理解这事的内幕,所以他想开一个会议来解决这事。同时又有六七个人也一齐在发表他们个人的意见。声音杂闹得正像爆豆一样,谁也听不清谁的。但她却在闹声中大叫起来:
“好吧,你们去开什么会议吧!哼,——我,我是无须乎什么的。我走了!”于是她挟着那泪人儿挤出了人丛,急急的向教室门走去。
教室里更无秩序的混乱了。
“喂,谁呀?”
“三级的,梦珂。”两个男生夹在人声中这样的低语着。
以后呢,依旧是非常平静的又过下来了。只学校里再没见着梦珂的影子。红鼻子先生还是照样红起一个鼻子在走廊上蹬去又蹬来。直过了两个月,才另雇得一个每星期来两次,一月拿二十块钱的姑娘,代替那已许久不曾来的,上一个模特儿的职务。
梦珂,她是一个退职太守的女儿。太守年轻时,生得确是漂亮;又善于言谈,又会喝酒,又会花钱,从起身到睡觉,都耽乐在花厅里。自然有一般时下的诗酒之士,以及贩古董字画的掮客们去奉承他,终日斗鸡走马,直到看看快把祖遗的三百多亩田花完了,没奈何只好去运动做官。靠了曾中过一名举人,又有两个在京的父执,所以毫不困难的起始便放了一任太守。原想在两三年后再调好缺,谁知不久就被革了,原因是受了朋友的欺骗,在不知不觉中做了一点被牵涉到风化的事。于是他便在怨恨、悲愤中灰起心来,从此规规矩矩的安居在家中,忍受着许多不适意的节俭。但不幸的事,还毫不容情接踵的逼来,第二年他妻子在难产中遗下一个女孩死了。这是他十八岁上娶过来的一个老翰林的女儿,虽说是按照中国的旧例,这婚姻是在两个小孩还吃奶的时候便定下的,但这姑娘却因了在母家养成的贤淑性格,和一种自视非常高贵的心理,所以从未为了他的挥霍,他的游荡,以及他后来的委靡而又易怒的神经质的脾气发生过龃龉。他自然是免不了那许多痛心的叹息和眼泪,并且终身在看管他那惟一的女儿中,夹着焦愁,忧愤,慢慢的也就苍老了,在那所古屋里。
这幼女在自然的命运下,伴着那常常喝醉,常常骂人的父亲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长得像一枝兰花,颤蓬蓬的,瘦伶伶的,面孔雪白。天然第一步学会的,便是把那细长细长的眉尖一蹙一蹙,或是把那生有浓密睫毛的眼睑一阖下,就长声的叹息起来。不过,也许是由于那放浪子的血液还遗留在这女子的血管里的缘故,所以同时她又很会像她父亲当年一样的狂放的笑,和怎样的去扇动那美丽的眼。只可惜现在已缺少了那可以从挥霍中得到快乐的东西了。
她在酉阳家里曾念过好几年书,也曾进过酉阳中学。到上海来是两年前的事。为了读书,为了想借此重振家声,她不得不使那老人拿叹息来送别他的独女,叮咛又叮咛的把她托付给一个住在上海的她的姑母,他的堂妹。
这天当梦珂把那当模特儿的姑娘送出校后,自己就跳上一辆人力车。直转了十来个弯,到福煦路民厚南里最末的一家石库门前才停了下来。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娘姨,一见梦珂便满脸堆下笑来,仰起头直喊:“小姐,小姐,客来咧!”楼窗上便伸出一个头来:“谁呀?梦妹,快上来!”
这是梦珂最要好的朋友匀珍。她俩在小学、中学都是同在一块儿温书,一块儿玩耍。梦珂到上海不久,匀珍的父亲也把匀珍同她的母亲、弟弟一股儿接到上海来了,自然是因为他的薪水加多了的缘故。自匀珍搬来后,梦珂也就照例的每星期六来一次,星期天下午才回校。至于她姑母家里却要间三四个月才去打一个转。所以她来上海两年了,还不能同表姊妹们厮熟,而匀珍家却已跑得像自己家一样。
匀珍正在替她父亲回一封朋友的信,听着门响便问梦珂今天怎么会有空来,是不是学校又放假,并请她坐,还接着说:“只有两句了,等一等好吗?”及至没听到答声,于是赶忙丢下笔,一面把头抬起:“不写了。怎么,你,你不舒服吗?”
梦珂始终沉默着。
“哼,不知又是同谁怄了气。”照经验是瞒不过她,只要一猜便猜中,心里虽说已明白,口里却不肯说穿,只逗着她说一些不相干的闲话。
把脸收到手腕中靠在椅背上去了,是表示不愿听的样子。
明白这意思,又赶快停住口不说。
匀珍的母亲也走来问长问短,梦珂看见那老太太的亲热,倒不好意思起来,也就笑了。到晚上吃面时,老太太看到那绿色的,新擀的菠菜面,便不住的念起故乡来。是的,酉阳的确不能和上海相比。酉阳有高到走不上去的峻山,云只能在山脚边荡来荡去,从山顶流下许多条溪水,又清,又亮,又甜,当水流到悬崖边时,便一直往下倒,一倒就是几十丈,白沫都溅到一二十尺,响声在对面山上也能听见。树呢,有多得数不清的二三个人围拢不过来的古树。算来里面也可以修一所上海的一楼一底的房子了。老太太不住的说,匀珍的父亲捻着胡子尽笑。毛子,匀珍的弟弟,却忍不住了:
“酉阳哪里有这样多的学校呢,并且也没有这样好……”
老太太还自有她的见地。本来,酉阳是不必有那样多学校的,并且酉阳的圣宫——中学校址——是修得极堂皇的,正殿上的横梁总有三尺宽,柱头也像桌子大小。便是殿前的那一溜台阶,五六十级,也就够爬了。“哼,单讲你那学校的秋千,看是多么笨,孤零零的站在操坪角上,比起我们祠堂里的来,像个什么东西!未必你们忘记了?想想看:好高!从那桐子树的横枝上坠下来,足足有五六丈,上面的叶子,巴斗大一匹匹的,底下从不曾有过太阳光,小孩子在那里荡着时,才算标致。你大哥在时,还常常荡到东边伸手摘那边杈过来的桂花,只要有花,至少可以抓下一把来,底下看的人便抢着去捡花片。匀儿总该记得吧!”
匀珍眼望着父亲,含含糊糊的在答应。
梦珂因此却涌起许多过去的景象。仿佛自己正穿着银灰竹布短衫,躲在岩洞里看《西厢》。一群男孩子,有时也夹些女孩在外边溪沟头捉螃蟹,等到天晚了,这许多泥泞的脚在洞外跑过去,她也就走出洞来,趁着暮色回去。幺姑娘——看名称总够年轻吧——小孩们有时是叫幺妈的,这幺妈曾在她家做过三四十年的老仆,照例是坐在朝门外石磴上等着她。
“快进去,爹在找你呢!”
先要把书塞给幺妈,怕爹看见了骂人。爹一听到格扇门响,便在厢房里问道:
“是梦儿吧,怎么才回来?”
于是幺妈忙了起来,喊三儿——幺妈的孙女——去给姑儿打脸水,四儿去催田大的饭,自己就去烫酒,常常把酒从酒坛里舀出,没倒进壶里,却漏满了一地,直到喝的时候,才知道是个空壶,父亲和梦珂都大笑,三儿四儿也瞅着奶奶好笑。被笑的就不快活,咕着嘴跑到外面坪上去唤鸡,三儿又舀一壶酒来烫着。
喝酒的时候,两人便说起梦话来。父亲只想再有像从前的那末一天,等到当日那般朋友又忘形的向他恭维的时候,然后自己尽情的去辱骂他们,倾泻这许多年来所尝的人情的苦味……梦珂只愿意把母亲的坟墓修好,筑得像在书上看见的一样,老远便应排起石人,石马,一对一对的……末了,父亲发气了,专想找别人的错处好骂人;有时态度也很温和的,感伤的,把手放到他女儿的头上,摸那条黑油油的长辫子,唉声的说:“梦,你长得越像你母亲了。你看,你是不是近来又瘦了……”梦珂便把手遮住眼睛,靠在父亲的膝盖上动也不动。
一到雨天,梦珂便不必上学校去。这天父亲就像小孩般的高兴,带着女儿跑到花厅上——近来父亲一人是不去的——去听雨。父亲又一定要梦珂陪他下棋,常常为一颗子两人争得都红起脸来,结果,让步的还是父亲。
想到父亲绯红着脸朝着她抢棋子的样儿,她不觉得微笑了。匀珍轻轻推了她一下:“笑什么?”
望着匀珍更兀自好笑,那梳双丫髻的匀珍的影儿在眼前直晃。还有王三,袁大,自己二伯家的二和大,几人在一块时,总喜欢学那些男孩子跑到后山竹园里接竹尖。常常自己接到半路便在一棵大树上溜下来。却窜到桃树上去,并且捡起大桃子去打匀珍的丫髻。尤其好欺侮猪八戒,这是她给袁大的诨名,但袁大却同自己顶要好。这自然是因为常护着她的缘故。顶有趣的还是瞒着幺妈偷一篮芋头,几人跑到山嘴上一棵大松树下烧来吃。捡毛栗,耙菌子……现在想起这些来,都像梦一般了。还有那麻子周先生,讲起故事来多么有味,胡子在胸上拂来拂去的……
越想越恍惚,什么事又都像在眼前一样,连看牛的矮和尚,厨房田大,长工们也觉得亲热了起来……
最可忆的,还是幺妈,三儿,四儿……爹爹的铁青缎袍,自己的长辫,银灰竹布短衫……
刚剩她和匀珍两人时,她便把脚伸到匀珍的椅栏上去,喊了一声“匀姊!”
“梦,想起什么了?”手慢慢伸过去,握着。
“匀姊!”
“……”只把手紧了一下。
“我厌倦了学校生活。”
“果然是同人怄了气。”口里还是不说出,只默默的望着她。
“我想回去,爹一人在家,一定寂寞得不像样……还有袁大她们都要念我的。”
匀珍心里却想:“你也常常忘记了你爹。哼,袁大,人家都快有小孩了,谁还会同你玩……”
及至她听了匀珍劝她不要回去的许多话,她又犹豫不决。真的,现在回去再也没有人同她满山满坝的跑,谁也不会再去挡鱼,谁也不会再去采映山红。至于爹呢,现在有五叔家两个弟弟搬到这边来念书,想来也不会寂寞。幺妈也还康健,三儿,四儿想都长大了——但,但是……学校呢……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愤怒起来:
“匀姊!无论如何我不回学校去。”
于是她诉说:怎样那红鼻子当大众还没到的时候欺侮那女子,那女子骇得乱喊乱叫,怎样自己听见了跑去骂他,惹得那人恼怒了她,反在许多人面前诬蔑她,虽说许多同学都很能理解她,但那无用,那冷淡,那事后的奋勇,都深深的伤了她的心。她真不敢再在那里面住下去,无论如何得换个学校也好点。
两人商量了一夜,还是决定先写封信告诉姑母,她们在上海住得久,对于学校的好歹知道些,并且早先进这个学校,也是姑母的意思。
二
第二天下午从弄巷口上,车铃马铃一路响了进来,这是姑母来接梦珂的车子。表哥晓淞也亲自来接她。这是一个刚满二十五岁的青年,从法国回来还不到半年。好久以前便常常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大半是翻译点小说。这天他穿灰哔叽袍,非常谦卑的向匀珍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扶着他表妹跳进马车。穿制服的马夫把缰绳一紧,马便的得的得的走了起来,铃声又不断的响出去。弄巷两边门里的妇女都随着铃声半开着门来瞧。车刚走出了里门,表哥便向她送过许多安慰的话;她写给她姑母的信,大众都看了,并且都理解她,同情她,欢迎她去。“你是知道的,我家还住得有四个顶有趣的朋友。”最后他又称赞她的信写得非常之好,满含有文学的意味,令人只想一口气读完,舍不得放下,完了时,又希望还能再长点就好。
这是她初次听到这样不伤雅致的赞语,想起在酉阳中学时,那些先生们的什么“……如行云流水……”过火的批语,以及喊给别人听的“第一名”的粗鲁声音来,使她不觉的眨起那对大眼惊诧的望着表哥。他也望着那浓密的睫毛惊诧起来:“呵,竟还有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呵。”
马车进了大门,马便慢慢的走着,绕过一大片草地,在台阶边停下。楼上凉台上有个黄毛小头伸出来在喊叔叔。走廊上正走出来表姊:
“我刚想总该到了吧。”
微微的感到了些不安,当自己被一种浓艳的香水、香粉气紧紧拥着的时候,手指不觉的有点跳动在另外一只柔腻的纤手中。
客厅中有个乱发的男子,穿一件毛织的睡衣,蜷在屋角里的一张沙发上。
梦珂认得他。他是她在小学时一个同级的男生,是如何的顽皮呀,常常被先生扣留着要在吃晚饭时才准回家的一个孩子。
她把头侧过去,注视的想考察那一张已不像从前肮脏而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脸。
“呵……是……”当他忽然认识出她是谁来的时候,嘴里如此结结巴巴的喊着,杂乱的短发鲁莽的摇了几下。但表姊已携着她的手走出了客厅的门,表哥才走过去拍着他的肩:
“喂,好了些吗?”
在屋后的走廊上才找着姑母,一个正在稍微发胖的四十多岁的太太,打扮得还很年轻,头顶上脱了一小撮头发,但搽上油,远看也看不出什么,两边拢成鬅头形,盖住一大半耳朵,拖着一幅齐脚的缎子长裙,走路时便发出一种窣窣沙沙的响声;这时候刚在厨房里吩咐怎样做玫瑰鸭子转来,微带点疲倦,把眼皮半垂着,躺在一张摇椅上,椅子在那重的身躯下缓缓的,吃力的摇着。走廊的那端,四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在玩扑克。
梦珂一看见姑母,装成快乐的样子一路叫了进来。这大约是由于她明白,她懂得她父亲的嘱托,懂得自己一人独自在上海,一切必得依着姑母的话,虽说自己只想暂住在匀珍家里。
姑母也给了她许多安慰的话,要她不要着急,等明年再去考学校,这里伴又多。要练习图画时,还可以给介绍一个教员呢。
大表哥两口子丢了扑克跑过来,表嫂非常凑趣,接着说:
“可不是,我们家更热闹了呢,(扭过头去)哼,杨小姐!我可不希罕你,你尽管回去。”接着又得意的笑。那穿黄条纹洋服的少年,从桌边踱过来也附和着笑。
可是杨小姐呢,正狂热的摇着梦珂的手,左手抱着她的肩膀:“呵,梦妹,梦妹,好久不见你了呵……”
这热烈的表示,微微的骇了她一下,但竭力保持那原有的态度,“呵,是的,好久不见了,是的……”于是又张开那惊疑的大眼望着。
表姊给她介绍了那学经济的学生,那穿黄条纹洋服,戴宽边大眼镜的,挺着高大的身躯,红的面颊上老现着微笑,不待听他说话的腔调,一眼便可认出这是个属于北方的漂亮的男子。
不久行李也从学校搬来了。梦珂独自留在特为她收拾出的一间房子里,心旌摇摇的站在窗台前,模模糊糊的回想适才的一切。客厅,地毡,瘦长的花旗袍,红嘴唇……便都在眼前舞蹈起来。想故意打断这思想,便把手撑在窗台上,伸着头看楼外的草坪:阳光已跑到园中的一角,隔壁红楼上一排玻璃窗强烈的反射出刺目的金光。汽车的喇叭声,不断的从远处送来。反过身来,又只见自己的两只皮箱凌乱的,无声的,可怜的摊在那边矮凳上,大张着口呆呆的朝自己望着。她不觉的倒在靠椅上,一双手盖到脸上,忐忑的心又移到那渺茫的将来。
夜晚,她更不能安睡的辗转在那又香又软的新床上,指尖一触到那天鹅绒的枕缘,心便回味到那一些精致的装饰,漂亮的面孔,以及快乐的笑容……好像这都能使她把前两天的一场气忿消失净尽,而像喝醉酒那样来领略这些从未梦想过的物质享受,以及这一些所谓的朋友情谊。但,实实在在这新的环境却只扰乱了她,拘束了她,当她回忆到自己那些勉强装出来的样子,像是非常自然的夹在那男女中笑谈一切,不觉羞惭得把眼皮也润湿了。过后才拿许多“不得已”的理由,来宽恕自己被逼做出来的那些丑态,但却不敢真的便把那一点愧心放下。如此翻来覆去的,半夜都不能睡着。真的,想起那自由的,坦白的,真情的,毫无虚饰的生活,除非再跳转到童时。“难道这里来的人都是不坦白,不真诚……”最后只好归怨到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忠实的来亲近这里所有的人。
“他们待我都是真好的……”在这样默念中,才稍稍含了点快意睡去。
的确,这家里谁也都欢迎她的。第一是表姊提议她的那件黑线呢长袍样式已过时,应当还长些,并且也大了,衣料更太粗,所以第二天一清早便把自己刚做好的一件咖啡色纽约绸的夹袍送来。她怕过分拂了别人的好意,虽说她一走路便感到十分不适意那窄小的袍缘,窸窣的绊着脚背,便是那质料的柔滑、光泽也使她在人前会害羞得举止呆板起来;尤其当她走得稍快时,那珠边就碰在桌边或门缘,她得随时注意走路的姿势,惦记着那珠子总得又碰碎了几颗。
澹明,一个专门学校的图画教员,在她来的第一个晚上便得知这是一个在学习绘画的女子,并且那明眸,那削肩又给了他许多兴趣,他清理了几本顶好的从法国带回来的裸体画、风景画给她。她自然非常珍贵的拿来放在特为她安置的写字台上,以便无事时翻来看。
白天表姊们上学去时,她就同表嫂陪姑母谈话,后来又在她们处学会了玩扑克,倦了就找丽丽(表嫂的三岁的女儿)玩。晚上多半躺在床上把在晓淞处借来的几本小说从头到尾的细看。晓淞特买了一盏杏黄色小纱灯送她,这正宜于放在床头小几上。
时光是箭一般的逝去,梦珂的不安也随着时光逝去,慢慢就放心放胆的过活起来,比较习惯了这曾使她不敢接近的生活。
晚餐后是一天顶热闹的时候,大家总得齐集在客厅里,那学经济的北方先生便放开嗓子唱起皮黄来。醉心京调的杨小姐和表姊就用尖锐的小声跟着那转折处滚。晓淞同澹明常常述说着巴黎的博物馆,公园,戏院,饮食馆……梦珂总是极高兴的听着,有时插进些问话,她存心靠近那幼小时的同学坐着,希望没有同匀珍在一块的时候,能找到另外一个可以重复谈着过去的一些乐事的人,在第四夜这谈话终于开始了。
“我想你会不记得了,我和梦如同班,在酉阳县立高小时。”
“怎么,会不记得你,‘丙丙’!”
“早就不叫这个名字了,‘雅南’,在中学时就改了的。”不好意思的笑里微露出一点被人不忘的得意。“近来梦如她们呢,还好吧?”
“我大姊吗,前年就嫁到秀山,近来二伯母一想起她就哭。你几时来的呢?”
“上月才从南京到这里,病了,学校不好住。如果早知道你也在上海,又同他们有亲,那我早就去访你了。亲,如若没有这芝麻大点亲,我不会住在这儿,也不会遇见你……”
于是每夜他们坐在一张长靠背椅上讲着五六年前的一些故事。但当雅南有点讽刺的影射到这家里某人时,梦珂便把眉头一蹙:“呀,九点半,我要休息了。”或者便惊讶的问着:“表姊呢?表姊在那儿呢?”于是站起来离了客厅。雅南微微感到失意,裹紧睡衣,蜷成一团,默默的听其余的人谈音乐,跳舞,戏剧,电影……等到大家要散的时候,他才一步一步拖回自己的房去。
很明显的,表姊不喜欢雅南。一天晚上,她刚离开客厅的时候,表姊也随她出来,一手附着她的臂膀,两人并排的踏上楼梯。
“梦妹,怎么你们会说的那样亲热?”语调里似乎含有冷冷的讥讽。
“他住在我们对门山上,小时就同学。”
“老说老说从前,也无味吧。梦妹,你可以同澹明谈谈,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自然也喜欢同他谈话的。”
表姊把她送到房门边,依旧很快乐的向她说着:“明天见。”
过了几天,她听了她们的怂恿,在澹明处拿了许多颜料,画布,开始学起涂油来。常常整天躲在房子里,照着她自己所爱的几张画模仿着,或涂着那从窗户里看见的蔚蓝的天空,对门的竹篱,楼角上耸起的树……末后,费了四个钟头,她画好一张从窗户里望见的景致,是园里的一角,在那丁香花丛中搬来了屋后那草亭,前面的草坪中,丽丽正在玩一个大球。自己看后还满意,就去送给表姊,杨小姐抢去给楼下大众看。澹明第一个说:“好呀。”晓淞也给她许多鼓励的话。她仿佛也惊异自己的天分,从此更努力作画,并且不再像先前只躲在自己房里画画窗外的景致,或又画画自己的手和脚了。
晓淞又送来许多画具和颜料,还有一个极精致的画架,配上一个三角小凳。这自然更能增加她出外写生的兴味。晓淞又欢喜陪她,澹明也常常向学校请假。三个人坐车到野外去,有时也画一两张,有时因为谈话谈得太起劲,忘了画,把带去的一些罐头牛肉,水果,面包,酒……吃完就回来了。但这个小小的旅行却始终很有趣味。澹明具有那天生的活泼和滑稽,表哥又如此的温雅,体贴周到像一个慈爱的母亲,梦珂便显得非常天真非常幼稚,简直像一个小妹妹的样子了。
有一次,她正在晓淞房里帮他换金鱼缸里的水,只听见隔壁房里大嚷大闹。她丢了金鱼冲到澹明房里去,看见那学经济的朱成红着脸在嚷要悔棋。澹明呢,紧捻着那颗“车”笑,硬不准悔。后来澹明听了她的调停,把“车”还给朱成,但说以后不准再悔了。于是她也坐下去。棋又开始走了,先走得都很平稳,过后澹明想吃将军,把“马”放过去,却不知正走进人家的“马”口。朱成也没发现,还以为自己危险,想了半天才叹一口气把“将”偏了一步。澹明想再去走“马”。猛不防梦珂伸出左手把澹明的手压住,右手便把朱成的那个“马”吃了,口里直叫“将军,将军!明哥莫动,我替你走。”朱成知道自己忘记吃人家的“马”,反被人家把“马”吃了,自己的“将”只能又退回来,如果对面的一颗“车”再逼下来,这盘棋便算完了,于是又嚷着要悔。梦珂却已把棋子和乱了,纵声的笑起来,澹明也附和着得意,并且放肆的望着她,还大胆的说了一些平日所不敢说的俏皮话,反使得她有好几天局促的不敢去亲近他。但不久也就又好了,因为她愿意自己再小孩气一点;而他呢,也愿意装得更坦白一点,更老成一点。
又是一个下棋的晚上。她坐在澹明的对面,晓淞斜靠拢她的椅背边坐着,强要替她当顾问,时时把手从她的臂上伸出抢棋子。当他的身躯向前倾去时,微弱的呼吸使她后颈感到温温的微痒,她把脸偏过去。晓淞便又看到她那眼睫毛的一排阴影直拖到鼻梁上,他也偏过脸,想细看那灯影下的黑眼珠,并把椅子又移拢去。梦珂一心一意在盘算自己的棋,没留心到对面还有一双眼睛在审视她纤长的手指,几个修得齐齐的透着嫩红的指甲衬在一双雪白的手上;皮肤也像是透明的一样,莹净里面,隐隐分辨出许多一丝一丝的紫色脉纹,和细细的几缕青筋。澹明似乎想到手以外的事了,所以总要人催促才能动子,看样子还以为在用心,而结果是输定了。她高兴的掉过脸去:“讲的不要你帮!二表哥,是不是我进步了?你看他老输!”表哥照例是同意的无声的微笑。输的也高兴,也竭力夸赞她。
棋还没下完,杨小姐同表姊手牵手走了进来。
“看我,梦妹!”杨小姐一进门便嚷。
“呵,美透了!”澹明走去便把右手伸给她,还在一束鸵鸟毛上嗅起来,这是那一顶金色软帽上垂下的,嘴里不住的赞美那随着进来的香气。
梦珂并不称许那一套漂亮衣服,尤其是那件大红小坎肩,多么刺激人的颜色呀!袍子也太花,不如表姊那件玄色缎袍,只下边袍缘上一溜织就的金色小浪花。但她却不得不慷慨她的赞谀,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合意。过了半天只好也重复的学着别人:“呵,美透了!美透了!”眼睛便又放到那颜色太不调和的脂粉的面孔。
“梦妹!大哥提议,他做东,他交易所的同事说,新世界的黑姑娘的梨花大鼓,是如何的了不起。去,快换衣服去,你看他今夜回来得多么早!”
“不,”毫不思索的便回答了,因为她一听到“新世界”,便连想到过去的一幕:刚到上海没多久,同几个同学去玩,曾受窘于一群挤眉弄眼的男子。
懂了梦珂眼光的晓淞,微微的笑着,退到一张躺椅上去看书,表示不愿出去的意思。表姊接着再问时,杨小姐一手拖着那还在迟疑的澹明折转身子走了:“好,他们不去!我们找‘睡虫’去。”
大表哥亲自又来一次,但梦珂上楼去了。
朱成已被他们吵醒,睡眼惺忪的忙着洗脸。
从窗子下面传来汽车的喇叭声,知道大家已经走了。梦珂觉得有点烦闷,把袍子脱下,走到凉台上去吹风。这是二十几日,月亮还没出来,织女星闪闪的在头上发出寒光。天河早已淡到不能揣拟出它的方向。清凉的风,一阵一阵飘起她的头发。沉寂的夜色,似乎又触着她那无来由的感动,头慢慢的低下去,手心紧紧的按着额头,身体无力的凭靠着石栏。
这时,表哥无声的走上凉台。
“着凉,梦妹!”手轻轻的附着她的臂膀。
看见星光下两颗亮晶晶的东西在那双自己所爱恋的黑眼睛里闪烁,忍不住便紧紧的握住那另外的两只手。
梦珂更张大一双大眼望着表哥笑了起来。
两人挟着走进屋里去。
表哥坐在一个矮凳上看梦珂穿衣,在短短的黑绸衬裙下露出一双圆圆的小腿,从薄丝袜里透出那细白的肉,眼光便深深的落在这腿上,好像另外还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梦珂穿好了袍子,他却狠狠的懊悔适才自己不该催促她穿衣,这件宽袍把腰间的曲线也给遮住。因为这样,他不能不称许女人的袍子是应当瘦小点才好。
“我不喜欢这样,你痴痴的在想什么?”
毫不感到困难,立刻他想好了回答:“梦妹!我在想你——想你会不会答应同我去看电影。今晚,卡尔登演《茶花女》……”
三年前梦珂读过这篇杰作的翻译本,还曾洒过几次可笑的眼泪,既然现在有影片,为什么不去看?她高高兴兴的倒催晓淞去换衣。
走到楼梯边时,听见丽丽在哭。她跑到丽丽房里,只见表嫂也红起眼睛,丽丽倒在小床头放声的哭,小手小脚不住的在空中蜷动。表嫂看见梦珂,才抱过丽丽,说丽丽肚子痛。丽丽睡到母亲怀里,哭却停止了,听见母亲扯谎,便使劲的用拳头捶着母亲的胸脯。梦珂邀她同去看电影,她始终说丽丽的保姆不在家而辞谢了。
梦珂又去找雅南,听差说,一吃过晚饭南少爷就走了。
因此只剩了她和表哥,两人便往飞凤车行去雇车。
到卡尔登时,影片已开映了。一个小手电灯引导,梦珂紧携着表哥一只手,随着那尺径大的一块光走去,直到侧面最末的一间包厢才算空着。表哥让她坐好,自己轻轻移动了一下那小软椅靠紧她坐下。这时幕上正映着一个胖子,穿一件睡衣在飞机上翻来翻去。飞机一时横过海面,一时掠过高山,后来便在一座城市上打旋。梦珂心里正在疑惑,这是什么呢,恰好表哥凑过头来悄声的说:“还好,正片还没开始呢。”梦珂懒得看那胖子,拿眼睛去搜索别的可看的东西。几盏小灯隐隐的在那音乐台上的蓝色纱幔里透出。上排和楼下望去尽是模模糊糊的显出密密人头的线条。隔壁包厢不时送过一阵阵的香味。背后有个人发出小小的嘘声,和着那音乐的节奏,不时用脚尖蹴出拍子。
当映到那拖黑色长裙的女人出现在石阶梯上时,梦珂便聚精会神的把眼光紧盯在幕上,一边体会从前看的那本小说,一边就真把那化身的女伶认作茶花女,并且去分担那悲痛,像自己也是陷在同一命运中似的。
有时也感到旁边正有一个眼光紧盯着她时,便伸过手去。
“真动人!看呀,表哥!”
“是的,真动人!”这是她不能体会出那言外之意的一句答语。
她正看得有味的时候,忽的音乐停止了,灯球也亮了,强烈的光四射着,这是休息的时候。表哥问她要喝点咖啡啵,她默默的摇一下头,神经里还晃着那修眉,大眼,瘦腰,那含愁的笑容,舞态……
表哥从拥挤的走廊中走到外面了,电影院中沉闷的、昏热的空气实苦了他,在他已被激动的感情上加了许多苦痛。他知道得很清楚,在一个不很了解风情的女人面前,放肆是只会债事的。
食堂里挤进许多人和小孩,卖糖果和卖香烟的地方顶热闹。
没有走动的一些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伸长颈项在找朋友,其实眼光却在追随一些别的,哪里肯遗漏掉一个女人的影子呢。
太太们喜欢几人把头凑在一处,悄声的评论隔座太太们的装饰,眼光也常常从发边漾过去瞟一下比较漂亮些的男人的面孔。有的朝着小镜搽粉,或拢整颊上的短发。
梦珂隔壁包厢里,一个意大利女人正和几个有须的男人在大声的笑,吸去了周围许多眼光,一只大手放到挨梦珂的厢壁上,指上夹有一支香烟,并戴有一个宝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时,在障着的铜栏边,向远远的一个人告别。
继续开映了。她在伤心处流下泪来,等不到演完,站起来就朝外走。表哥随着她上了汽车。她默默靠在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上,腰肢便轻轻的给那只手围住。两人都无言的在咀嚼,沉醉在那各人所感动的。
车刚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里了。
这时小马车也停在台阶前的柏油路上,姑母刚从李公馆吃寿酒回来。满屋依旧静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劲头上呢。
晓淞陪母亲闲坐,讲讲那些拜寿的客人,以及那些铺张,酒,戏……和今夜的电影。看见母亲的眼皮睁不起时,便退出来,这时自己的神志却很清醒了,想起梦妹只觉得孩气可笑,自己适才的许多昏迷思想,动作,也只让自己暗自发笑,并怀疑,但梦妹的确算得可爱的,于是又细想那自己所赞赏的一些美处。
“……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
想到这里,不自觉的现出得意的微笑,脱下衣服,安安稳稳的睡在那软被里了。
梦珂这时正回想到那电影,简直爱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剧情和许多别的配置都忽略过去,只零星的记牢了那女伶的一颦一笑,和那仿仿佛佛的可悲的身世,这身世只是那女伶的。于是便又回想那女伶的名字,但总想不起,想下楼问表哥,又怕别人已睡觉,只好明天再打听,将来一有这可爱人儿的片子便去看。
她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便披起一件衣服捡出骨牌来过五关,牌还没有和好,又想发气,手一推,许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她回头看见圆桌上有几个苹果,便把那小高脚盘移来书桌上,一边吃,一边想什么的把眼注视到灯罩,等把三个苹果吃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金边的袖珍本,翻到没有字的一页,拿钢笔细细的写下去:
我淡漠一切荣华,
却无能安睡,在这深夜,
是为细想到她那可伤的身世。
……
还要写下去时,听到楼梯上杨小姐喊“梦妹”的声音,忙关了灯,溜到床上装睡着。
“就睡了吗?梦妹!”
这时她同表姊都站在房门口,走廊上的灯光正射到她两人的身上,梦珂眯着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见她们。她们没有听到回声,随手把门带关走了。梦珂独自好笑,默想若不装睡,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呢。
隔壁的两人也睡不着,尽谈那黑姑娘的相貌,声音,还有那戏,顶有趣的要算那开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词,常常还夹上些英文。杨小姐学着那声音唱起来,什么“So
yso
y真悲伤……”表姊也学着唱:“那个miss也不想……”的从“打花鼓”中听来的小调。
“嘿,姊!听你唱的些什么?多么丑!”
“这是学别人的。”
“那里面还有许多是骂女人的,那丑角真惹厌!”
两人尽着咭哩咕哝,像给梦珂催眠一样,她慢慢的就睡着了。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梦珂看见自己的旧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那紫花洋绸面子,和蓝大布罩袍,都有点害羞穿出来。表姊们出去时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凑巧,父亲在这天竟一次汇来三百元,是知道她住在姑母家里,要用钱,赶忙把谷卖了一大半,凑足了寄来的,并说等第二年菜油出脱时才能再有钱来,但决不会多……
她邀表姊同去买衣料,表姊硬作主替她买了一件貂皮大氅,两件衣料,和帽子,皮鞋,丝袜零星东西,一共便去了两百四十五元。表姊还挑剔那些东西的坏处,又把自己的好手套,香水……送给她。想到父亲时,梦珂有点难过,一看钱所剩不多,便请姑母等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梦珂竟把匀珍忘了,还是雅南问着她,才记起已是四五个星期不到民厚里了。她要去又被雅南留住,因为雅南决定第二天动身回学校。在这晚上,他给了一个深深的印象在这还不很见过世面的女子心上。
他两人从半淞园出来时,天已黑了,雅南对她说:
“我介绍两个顶有趣的女朋友给你好吗?她们都是中国无政府党党员。”
她不懂什么是无政府党,却答应了。
“她们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亲近她们,她们将告你许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许多你应做的事。”
“真有这么一回事吗?那我们走吧!”
从一个黑弄里踅入,走进一间披满烟尘的后门,从房里传出来一阵又粗、又大、又哑的歌声,厨房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在低着头吃饭,爬满桌上灶上的是许多偷油婆。雅南走进客堂门,梦珂站在自来水管边窗前,望清了房里,那儿正有两对男女,歌声是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被一个穿短裤的女子压着,所以粗声中还带点喘。书桌前面的那一对,搂抱住在吸纸烟。梦珂正不知应如何时,雅南又回转来等她,一边大声的喊着一个外国名字,是梦珂所不懂的。于是客堂里的灯光亮了,四个男女从门边跳出来。那穿短裤的女人双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摇,口里不断的“同志!同志!”的叫喊。雅南也竭力回敬,手不得空,只扭过脸去接受另外那个麻脸女人的一个用力的大吻。雅南向她介绍时,她已被这些从未见过的这样热情、坦直、大胆、粗鲁而又浅薄的表情骇呆了。她支持着自己,机械的轮流握着那伸来的手。及至看见了那只遍生黑毛的大掌时,忍不住抬起目光,啊,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对斜眼!看样子,雅南还最钦佩他似的。
堆满一桌子的尽是些传单,报纸,梦珂走拢去假装着看,耳里忽然听得那斜眼人说什么:“……明天开会时,自然可以通过。不过,曾做过什么运动没有?”
“有的,学生运动,在酉阳中学时。”是雅南的声音。
梦珂奇怪了,张大眼睛望着雅南,意思是问:“见鬼哟,难道你们说的是我吗?”
雅南回她一个鬼脸。
斜眼的于是转向她来:
“来上海不久吧?”不等别人答话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来此地,这位就是我们的‘中国的苏菲亚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一只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裤的。那黄毛女子呢,正缠着雅南,要他替她预备下星期开市民大会时的演讲稿,听到这里说“苏菲亚”,跳过来又攀着梦珂说话:
“下星期我准去约你,无论我怎样的不得空。你看,有许多工作未曾做,单说传单就有这么多,这还只十分之一呢!”
梦珂不懂雅南的扯谎,以及这几个男女发出的那些所谓工作的意义,当他们几人在清检小旗杆时,偷偷的溜了出来,在鹅石的马路上急急的走着,头也不回过去望一望,怕雅南来追。
第二天为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里去了。但民厚里已非早先那样的可留恋!一进门便听了许多似责备的讥讽话。她只好努力解释,小心的去体会。但匀珍总不转过她的脸色。单为那一件大衣,她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锐的眼锋和尖利的笑声,使她觉到曾经轻视过和还不曾用过的许多装饰都是好的。为什么一个人不应当把自己弄得好看点?享受点自己的美,总不该是不对吧!一个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侪属,难道就得拿“乱头粗服”去做商标吗?……她忍不住回报了匀珍几句才回来。
后来匀珍向她又修好过,但她半为负气却没复信。一个冬天尽陪着这几个漂亮青年听戏,看电影,吃酒,下棋,看小说过去了。
但这也并不很快乐,尤其是单独同两位小姐在一块时,她们肆无忌惮的讥骂日间她们所亲热的人,她们强迫教给她许多处世、对待男人的秘诀。梦珂常常要忍耐的去听她们愚弄别人后的笑声,听她们发表奇怪的人生哲学的意义。有时为了她们那些近乎天真的顽皮笑过,但看到她们妖狞般的心术和摆布,会骇得叫起来,拳头便在暗处捏紧。
澹明也大胆了,常常当着她说出许多猥亵的话,她不能像表姊们拿调皮的样子去处理,只装出未曾听见的样子,默默的走开去。
朱成,她即使同在一桌打牌,都很少和他说话,因为她并不像表姊们需要如此一个能供驱使的清客。
那末,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恋着晓淞,像从前依恋着匀珍一样。单那态度,就多么动人呀:看见壁炉前的梦珂在沉思什么了,便拿一本书来站在她的椅背边,轻轻拍她的肩,声音细细的,怕骇着她似的:
“让我来念首诗吧。”
于是打开书,在一百三十六页上停住,开始念起来:
在火苗之焰的隐约里,
她如晚霞之余艳,
呵,能遣何物
传递我心灵之颤动!
梦珂的心微微的颤抖,一半由于受惊,一半是被那低沉的声音所感动,脸便慢慢的藏在一双纤瘦的手中。晓淞乘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从眼皮上拿下那双手。
“梦——”早已把“梦妹”两字分开来叫,有时又只叫“妹”的。这声音也像被感动得微微的抖了起来,两道眼光更紧逼到梦珂脸上。
她竟不敢抬起头来。
表哥无语的望着,那沉默的动人更超过语言。
在不可忍耐时,她抽身像燕子似的轻飘的跑走了。
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软椅上,得意的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的玩味那被自己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高尚”的,细腻的享乐。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时候她都找丽丽玩,丽丽一见她不说话,便生气,扳着她颈项问,梦姑在想什么了。
因此表嫂同她却很亲热起来,常常晚上她在表嫂房里玩,这时大表哥是不会回来的。表嫂是川西人,说起故事,总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岁的祖母,她在六岁时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还常常低声向她诉说为了祖母自己忍心让那鲁莽的粗汉蹂躏了的事。
“难道他不爱你吗?”梦珂问。
“你不会知道这个的!”表嫂笑了。“你看,近来不常在家了。这是他故意的想怄我,因为他明白我藏在衣服里面的那颗心,谁知我却舒服多了。嘿,梦妹,你哪里得知那苦味,当他凑过那酒气的嘴来,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吗?”梦珂问。
表嫂又笑了,向她诉说她十七岁做新娘时所受的许多惊骇,以及祖母三月后知道她是怎样用惊哭去拒绝新郎的拥抱时她的伤心……原来表嫂还会填词,她从她那几本旧稿中得知了她的许多温柔、蕴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和她的失意。梦珂心想:如果她那时是同二表哥结婚,那她一定不会自叹命蹇的了。于是便问:
“你说,二表哥如何?”
表嫂会错了她的意思,便告诉她,晓淞是如何的细心,如何的会体贴女人……
梦珂喟叹了,她完全在为表嫂;而表嫂却不能领悟这同情,反以为她想起别的感触,倒竭力去安慰她。
春天来后,家里静寂了许多。表姊和杨小姐每天挟着乐谱上学校。澹明,朱成,也都有课;晓淞在一个大学里每星期担任两个钟头。姑母不时要在外面应酬;表嫂有丽丽作伴;只有她闲着。她整天躺在床上,像回忆小说一样去想她未来的生活,不断的幻想,竟体悟出自己的个性,认定:“无拘无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时她羡慕那些巴黎咖啡店的侍女……有时又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英雄,一个伟人,一个革命家;不过一想到“革命家”时,什么梦想就都破灭,因为那“中国的苏菲亚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提高她已不热心了的画兴,常去邀她作画,但她已知道了他的轻浮,所以也拒绝他。晓淞也早已不提作画了。
为了想去巴黎的梦,她在表哥处学法文。
不久,父亲第二次寄来钱,并附有一封信:
梦儿,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很需钱用,所以才又凑足两百元给你,虽说为数不多,但足够全家半年的日用。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省俭点也好,因为你无能的父亲已渐渐老了。近来年成又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时受窘又要难过,所以才这样说。不过,你不必听了这话又伤心,我会替你设法,不愿使你受苦的。其实,都是你父亲不好……唉,这都不必说了……
你喜欢的那匹老牛二月间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顶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处带点肉红色,不怕人,一天到晚都听见它小声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儿喜欢它,说它像你,于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现在一家人谁一提“小姐小姐”都会笑的,他们都念你咧。
梦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见父亲的许多温情的仪态,三儿们的顽皮,以及晴天牛羊们在草坪上的奔走……还有那小白蝴蝶们……这过去的一些幸福日子,多么够人回忆呵!
如果你还住在姑母家,你就拿这两百元做路费回来也好。我足足有两年半没见着你了。你回来后,要出去时,我也可以送你的。梦儿,你要知道,父亲已不年轻,你莫遗给将来一些后悔呵!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来,当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没有答应,这是要由你自己的。不过祖武那孩子很聪明,你们小时也很合得来,只要你觉得还好,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梦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呢!
信纸一张张从手指间慢慢滑了下去,一种犹豫的为难弥漫着;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样儿,以及家族亲戚中做媳妇们的规矩,又为避免当面同父亲冲突,于是她决定不回家,回信只说自己在读书时代,不愿议及此等事……
回信话说得宛转,心便觉得安妥了一些,几天后便不想到父亲、祖武了。一人玩得无聊时,她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梦珂是如此的寂寞,自己不住的惊诧:难道表哥于自己竟这样的可念吗?……这天夜里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来为了朋友一件很要紧的事不得空回来,并且也非常挂念她,详详细细的问她这三天的生活怎样……她把这信看了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这几天澹明却老守着她,给了她许多不安和厌烦。
在没有见着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丽丽剪纸玩,表嫂在旁边修指甲,轻声的向她说:
“梦妹,你说对不对?”
“什么?”
“昨天在楼下找到的那本旧杂志上说的关于女子许多问题的话,你不是也看过了吗?我说真对,尤其是讲到旧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等于卖淫,只不过是贱价而又整个的……”
“那也不尽然。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只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不好横赖给父母了。”
“啊呀!你看,梦姑!你给小人儿的手也剪掉了。”丽丽急了,用手推她,“妈!你等下再和梦姑说话好不好?”
“好,这个不要了,再剪个好姑娘吧,拿一柄洋伞的,你说,还是提一个大钱包的呢?”于是她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说:“表嫂!你莫神经过敏了吧,遇事便伤心……”
“你不要说什么神经过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并且还有丽丽,自然应当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可是有时,我竟如此幻想,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弄得更坏些,更不可收拾些,现在,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
梦珂听了这些从来未听过,如此大胆的,浪漫的表白,是从一个平日最谦和,温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骇,丢了剪纸,捉着表嫂的手:
“真的吗?你如此想吗?你是在说梦话吧?”
表嫂见她那张惶样儿,反笑着拍她:
“这不过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还要说下去时,杨小姐闯了进来,抓着梦珂便跑,梦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阶边。阶前汽车里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来。澹明打开车门,杨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杨小姐上来后,车慢慢的走了起来,她夹在杨小姐和澹明中间,前面的两人转过脸来笑,她虽说有点生气,也只好陪着笑脸: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见晓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问他俩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气的,他一定知道,不过假使他们安心瞒我们,问也不肯说的,于是我去诈他,果然一下就诈出来了。现在我们去安乐宫找二哥。你,若不抢,你也不肯来,听到‘安乐宫’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乐宫做啥子?”
“哈,安乐宫能住吗?他们今夜在那儿跳舞。做啥子,他们在大东旅舍‘做啥子’!”
大家都放声大笑。
车过大东旅舍时,杨小姐喊停车。澹明说不能这样进去,但看见杨小姐要发气的样儿,便告了她一个住房的号数,他一人不肯走,其余的都陆续下了车。他们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门外时,杨小姐先从钥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弹门。
“进来!”显然是表哥的声音,梦珂奇怪了。
门开了,表哥弯腰在擦皮鞋,镜台前坐一个披粉红大衫的妖娆的妇人,在悠悠闲闲的画眉毛。
“二哥哥,你——好!还不介绍给我们吗,这位二嫂……”朱成和杨小姐最感着兴趣。
很明显的那两人都骇着了,表哥连耳根都红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脚竟不会放下来,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说请坐,请坐。
杨小姐们得意的大笑,满屋走着观察所有的陈设。
“你们真岂有此理!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来信要我送她转杭州呢。这是舍妹,这是……她们都太小孩气,没等通报就闯进来了,请章太太不要见怪吧!”
这种敷衍自然没有效力,反引来许多说笑隐射的讽刺话。那善笑的女人这时镇静下来,拖着一双半截鞋,应酬她所迷恋的那人的朋友们。
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车里,觉得十二分对不起晓淞,以后怎好见他,他是那样的嘱咐来!不过一想到如此或许于自己还有益处时,又踌躇不安,要怎的去进行才好呢……
这时他看见梦珂一人从旅馆里出来,跳下车便跑去迎接。
梦珂无言的随他上了车。
问了梦珂往那儿去,车便向家里开了。
他把梦珂的两手握着,梦珂也随他。
他向她说了许多那女人的不名誉的事。
她哭了。这事使她伤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爱,所依恋的表哥,竟甘心搂抱那样一个娼妓似的女人时,简直像连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兴的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绝澹明送她进房,一人关着门,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来,细细的去想那从前所得的那些体贴,温存,那些动魄的眼光,声音……“呀!他是多么的假情呵!”于是她从枕头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来扯得粉碎,满床尽是纸屑;看见纸屑,心越气了,又把纸屑撒满一地。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太老实,信人信得实实的。吃亏,不是应该的吗……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疲倦,头沉沉的作痛,躺在软枕上犹自流泪。
这时门上,有个轻轻的声音在弹着。
她跳起来,用力抵住门。
“梦!一次,最后一次,许可我吧!梦!我要进——来!”
听了这柔和的,求怜的,感伤的声音,心又跳起来,身躯无力的靠在门上,用心的听外面的声息。
“梦,我的梦……你,……你误会我了!……”
手已抬起,想去开门,但人在这时却昏倒了。
外面没有听到回声,以为这次的脾气发得不小,一边好笑,一边安慰自己下楼去。
等梦珂清醒时去看,门外面只有那头走廊上射过来的灯光,映在粉墙上,现着如死的灰白的颜色。
她反身拿了一条手绢朝外走。
然而她走错了,直走上后园的亭子才知道。于是她坐下来,亭子上灯光,刺着那哭后的眼睛,她走到亭子后面去。那里树丛中放有一张铁椅,她躺在那张她同表哥坐过的长椅上。眼望着上面,星星在繁密的叶子中灿烂着,潮湿的草香,从那蔷薇花,罂粟花……丛中透出。等梦珂感到冷时,椅背早已被露水湿透了。正想站起身来,忽然听到皮鞋的声音,有人在向亭子这方面来。梦珂从椅缝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还有澹明,迎着灯光来了。她屏声静气的躺着,看他们。
表哥带着非常严肃的脸色走上亭子,把电灯关了,然后冷涩的说:
“说吧!你有什么说的!”
“我想你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
“关于梦珂。”
“你以为你有希望吗?”接着只听见不住的冷笑。
“不敢说……”
“哈……哈……”
“晓淞!请不必如此,令人难堪。不过,我们七八年的交情,难道为一个女人而生隔阂!我是这样同你开诚布公:若你不爱梦珂,我自然可以进行,万一梦珂竟准许我,那你可不要生气!——你说,你的态度到底如何?”
“哈!你错了!你以为你的机会来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么要紧!我自然想得出许多话向梦妹解释。”
“她如果还要信你的那些假劲,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劲!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劲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干吧!只要你行,我是不会吃醋的。只是那时惹起小杨来,我却不管,她可不老实。”
梦珂只想跑出去打他两人,但又把两只手叠着压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两人笑着走出园子。
人们正在酣睡的时候,她走回房去。澹明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后用那打颤的手把它扯了。其实一星期来她就害怕这事的发生,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时,她便迅速的跑开,因为澹明那局促的,动火的态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举动,都使她觉得可怕,尤其是那一双常常追赶着女性的眼睛。不过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写出这样一封不得体的信。像写给一个已同他定情过的风骚的女人。结果,她觉得她像其他的女人一样,遭这种人的侮辱。她没有比这更伤心了!
第二天吃午饭时,在这所三层楼洋房里,发生了一点点不平静,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别信。她写得非常委婉,恳挚,说自己如何辜负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必得开始她的游荡生涯,她走了。每个人听了都感到无可挽回的叹息。晓淞,澹明,更觉怅然,但这是不久的,因为澹明有杨小姐可追随,而晓淞是除章太太外还有两个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说不上这是一个损失。
三
她本是为了不愿再见那些虚伪的人儿才离开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吗!她是直向地狱的深渊坠去。她简直疯狂般的毫不想到将来,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许的不幸。但这能怪她吗?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哪有这样大的才力。再去进学校念书,她还不够厌倦在那些教师、同学们中的周旋吗?还不够痛心那敷衍的所谓的朋友关系?未必能牺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护,整天同病人伤者去温存,她哪来这种能耐呵!难道为了自己喜欢小孩去做一个保姆,但敢不敢去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块……当然,她是应该回去的,不过,她一看到那仅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发恨,“呵,为什么我要回去!我还能忍耐到回去吗!……”结果,她决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这是把自己弄到更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几天后吧,这女子出现在那拥挤的马路上,在许多穿尖头鞋围丝围巾的小男人,拖大裤脚的上海女人中跑着,走到一条比较僻静的街上,在一个高的竹篱的大门边站住,黑漆的竹篱上可以依稀辨认出几个粉字“圆月剧社”,门内没有人,她大着胆子朝里走。在二层门里那角上的铜栏柜台后忽的探出一个扁扁的脸。
“喂,啥事体?”
在扁扁的脸后又伸出一个小后生的头,看样子是当差,或是汽车夫吧,两只小眼睛愣愣的盯住这来访的女客,拍一下扁脸的肩。
梦珂朝着挂有一块演员领薪的日期并规则的牌匾的铜栏走去:
“我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带名片……”
“倷找啥人?”
“张先生?龚先生?……”那个小后生夹着问。
“不,我想会会你们的经理……”
“哈,经理!格个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么时候可以……”
“倷是伊啥人?”
“我还不认识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齿露出来了。
“明天来。”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晓得,经理来弗来也呒没定规。”
“哦……那你们此地还有什么办事人,我很想能见一见……”
“僚到底有啥事体?”
“劳驾,请去问一声,我姓林。”
“哈哈……”扁脸把脸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条缝:“阿宝,僚去问声张先生看,说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会他。”“姓林的小姐”几个字说得分外加劲,又从那肉缝中,挤着两颗黄眼珠,仔细再打量一下站在柜台前的林小姐。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的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朝里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的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钮响,便很敏快的站起来,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来客,腰微微的弯着,头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想是有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请你不客气的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都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正憨憨的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的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的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她才迟迟疑疑的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就放大了胆,最后这样说:
“……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状况,最后还使她不得不允许他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的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玲珑的耳垂给他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赞美她,恭维她,又鼓励她,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出众的明星。他要她明天来,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她告别时,他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的替她拉开玻璃门:“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的走去,头也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欢喜过度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不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静静的,没有车,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撑着身子在树阴处乱踏着,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在车上她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鼓励了她,车子一直拖回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又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忘了日间所感到的不快。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一种含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并没有一个故事或背景,只是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向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装一个歌女或舞女,尽向着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有时又像一个贵夫人尊严、华贵……但贵夫人、舞女的命运都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一对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得意的笑着拿手绢去擦干眼泪:“真出乎意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她已想好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刚刚走进门,第一个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触了她一下。
“呵,僚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僚去……”
于是她踅过身走,故意把这笑脸忘掉。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能够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走拢来,眼睛从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向张寿琛探询这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谦恭的去接见。在这当儿,张寿琛出人意表,而她确确实实的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侬看阿好?”
那瘦子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头:“满好,满好……”
这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当着她面前评论她的容貌,像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的申斥几句,只忍着气愤,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吸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怕人纠缠她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签上了。后来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的假装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不堪,不知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的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是薪水,如她不拿,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问是否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晚上拍影,她可以来看看,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装室……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像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
她竭力镇定自己,为了避免受窘,故意的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她想到晚上她便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扮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堆里翻出一张《申报》给她,那上面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把她引入化装室。那里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看见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站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亮了好久,布景是一个月影下的花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像朋友一般从黑处扭扭捏捏的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的坐着,十分高兴的讲着故事,当另一男演员走拢来,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的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的,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
当她清醒过来,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她非常伤心,但她强忍着,只把泪水盈溢的眼光看她的周围。
张寿琛走拢来低声慰问她:
“受惊吗?”
“不。”她回答;“不要紧,这是我的旧病……”
甄先生问她可不可重新来演。
本来,仅仅因了伤心,就够她拒绝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却应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竟这样的去委屈自己,等于卖身卖灵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开始喊“跑”,拍影机也开始映摄。
她忍着,一直忍到走出这圆月剧社的大门。在车上,才放声——但又怕人听见的咽咽的极其伤心的痛哭起来。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到这纯肉感的社会里去,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能使她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了。
现在,大约在某一类的报纸和杂志上,有不少的自命为上海的文豪,戏剧家,导演家,批评家,以及为这些人呐喊的可怜的喽罗们,用“天香国色”和“闭月羞花”的词藻去捧这个始终是隐忍着的林琅——被命为空前绝后的初现银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满足,或只想在这种欲望中得一点浅薄的快意吧。
一九二七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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